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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鈺凱:1960年代全臺覆蓋率最廣的大地遊戲開跑啦!──葉石濤從舊城到宜蘭泰雅族部落小學之旅(中)

作者:林鈺凱
2025/06/2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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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宜蘭只是起點,一人大地遊戲開始了】

這場大地遊戲開始於1966年6月,阿濤隻身一人,扛著棉被、換洗衣物,搭乘北上的夜間火車,天剛破曉的時候才從左營舊城到達臺北,再轉車至宜蘭時,已經下午了。到宜蘭縣教育局時,中年督學看他的狼狽樣,感到奇怪,再仔細看分發令,露出一臉困窘。啊,這個,這位40歲的阿北,你迷路嗎?怎麼沒被分回原居住地,而是發配我們宜蘭咧?督學就好心地,將他分到交通便利的,羅東郊外的廣興國小。

不過這個羅東郊外國小,也不是就在隔壁。

阿濤又扛起行李,搭車趕到羅東,下車後走路到國小時,已是黑夜了。校園裡根本沒有人,只有一位老校工,正駝背猛炒著青菜。阿濤走了一天,午餐後就再也沒吃了,他兩眼直盯著菜,老校工感受到阿濤熾熱的視線,連忙邀這位新老師一起吃個飯,還倒了碗太白酒給阿濤,要他一口喝乾。酒滾進喉嚨,愁緒上心頭,阿濤覺得折騰一日,竟在這種地方喝著陌生人的酒,有種淒涼的況味。老校工讓他留宿在學校衛生室病床上,阿濤裹了自己的棉被一夜昏睡,殊不知這是宜蘭之行少數幾個能睡床的夜晚了。

隔天,阿濤見了校長,校長也同為臺南師範畢業,待人誠懇,阿濤本想說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。結果,校長看了阿濤的分發令後,大概也是收到情治單位的聯絡,他一臉困窘地,誠懇說道:「啊,這個,不好意思啦同鄉,敝校目前沒有缺額啦,可能還是,要請你去泰雅族部落的大進分校上課啦。」阿濤以為終於完成報到手續了,沒想到大地遊戲才剛剛開始。

 

【校園池塘當浴室,課桌椅作床鋪】

距離大進分校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,阿濤無所謂,反正都折騰了一天,已經沒什麼差別了。阿濤搭著車邊想著,也許住在這,拓展對原住民族的認識,也是另一種收穫。若這裡不是將要工作的地方,或許眼前的景色是絕美的吧──車子在兩座山間行走,經過一道廣闊的河灘,地面布滿鵝卵石──這都是城市看不見的景緻。

車子要到對岸,只得涉水而過,水深及車子半身,這在天氣不好時,是絕對無法通行的。阿濤覺得自己的未來,也像這艘四輪小船,搖搖晃晃地,曖昧不清。途經一處檢查站,阿濤說自己是新來的老師,原住民員警恭敬地向阿濤握手,說自己的兒子算術很糟,還希望老師多幫忙,並中途改用日本話稱阿濤為「校長」,以示尊敬。

抵達分校後,主任驚訝地看著新進教師阿濤,一個來自西南方的老老師,跑到東北山區來教書,看上去不僅不像什麼熱血教師,臉上還寫著四個大字「我受夠了」,這種狀況真第一次見到。主任沉吟了一會兒,露出阿濤這一路上見了數次的那種困窘表情,阿濤擔心報到又有什麼問題,直到主任開口:「嗯,老師,是這樣的啦,從今天開始,你就沒地方睡了,我們這裡吼,沒有宿舍,我自己住的房子,是我將就亂蓋的啦!附近也沒住家,所以吼……」阿濤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,再差也不會比監獄差,他豪氣地說:「不要緊,我睡教室,學生桌子併在一起就行!」

主任露出「你真行」的表情,隨即邀請阿濤一起吃他煮的火鍋,配原住民送的山羌肉。當晚,阿濤在操場旁的小池塘脫光了衣服,煩惱憂愁像暫時被拋在一邊,他坦然面對山水與夜色,洗了個落落大方的澡。夜裡山寒,躺在桌子上的阿濤冷得直打哆嗦,從家裡帶來的棉被根本無法抵禦從四面八方侵襲的寒氣,他覺得自己就像尚未解凍的肉。

他摸索著下了所謂的床,在教室一角找到一堆舊報紙,鋪上去,再鋪上單薄的一件毛毯。更像待宰的肉了,卻也終於暖和了起來。阿濤在進入夢鄉前思忖著,一定要下山買太白酒來禦寒。

 

【魚血留下來時路,似魔鬼的步伐】

週日是阿濤採買生活用品的重要日子,早上10點前,阿濤會準時在站牌前等候去市區的車。冷溪部落到市區的公車班次非常少,一天只有上午10點與下午4點各一班而已,若是錯過了,阿濤就得徒步往返。去的那趟是還好,雲雀與山川相伴,視線所及皆綠意,走的那叫意境;但回來可就麻煩了,一週的生活必需品擔在身上,從市區走回山裡,那叫苦力,可不是開玩笑的。

總之,阿濤說什麼也要搭上這班車。通常這個時間點,也會有一群泰雅族婦女在此等候,這些泰雅族婦女總是快活而天真,嘴裡不間斷地說著阿濤無法理解     的話,即便上車了也持續著,惹得司機與車掌小姐不開心,像罵孩子般叫她們安靜。

下午4點,阿濤拎著大包小包,裡頭裝著米糧、煤油,以及放許久也不壞的鹹魚、鴨賞,準備搭車返校。一個禮拜又將這麼克難地過了,正當這麼想,阿濤看見泰雅族婦女們各個拎著大塑膠袋走近,襲來一股莫名逼人的氣味,最後跟他一樣停在站牌前等車。阿濤這時才發現,她們也需要去市集採買食物,那些大塑膠袋裡,裝的都是些血淋淋的魚內臟,滴滴答答地像是記號般,為她們留下來時路,可怕的奇臭也從她們的袋子裡傳出。

阿濤心想,或許是她們沒法買豬牛的五臟六腑吧,只能撿拾魚販宰殺魚後丟棄的魚內臟。之前阿濤要丟棄一隻放壞的魚,被泰雅族老人看見,即便阿濤說這樣會吃壞肚子不好,他們硬是跟阿濤要了去。阿濤同情泰雅族婦女們,想到自己雖然窮困,至少還買得起太白酒和魚肉,但司機與車掌小姐可就沒這閒情逸致了。

當泰雅族婦女們挾帶著大量金色果蠅,行經樓梯,走上車道,她們用獨特的密語談笑間,魚血就這樣一路滴上車,果蠅翅膀鼓動著空氣,飄忽來去的暗影與甜膩的血滴聲,那輕輕的窸窣的腳步,聽在司機與車掌小姐的耳中,似魔鬼的步伐。車掌小姐憤怒地將她們推下車,說這裡不歡迎魔鬼,司機也破口大罵了一陣:「髒了我的車你們洗嗎?」關上車門就準備要離去。

車上的阿濤看不下去,他曉得徒步在這蘭陽平原走動是多麼艱辛,他大聲地說:「司機大哥,她們帶了不衛生的東西沒錯,但又不是炸彈之類的危險物品。有買車票,就有搭車的權利,你不能趕她們走。」泰雅族婦女們乖順地任由司機和車掌小姐辱罵,只是低低淺淺地懇求著,拜託司機老爺發發慈悲,讓我們上車,拜託拜託。

軟硬兼施下,司機自認理虧,還是讓她們上車了。關上車門,油門踩下的那刻,蘭陽平原躍動了起來,這臺車就像有了洶湧的生命力,耳邊傳來喇叭不停的怒吼,像是為了斥退眼前狂亂的金蠅,荒沙瀰漫著路途,車子朝著部落飛馳而去。阿濤心臟快跳出喉嚨,大哥,這是公車不是賽車啊大哥,他不禁想著,或許真正的目的地是前方的山谷,是這場遊戲的盡頭,而司機想帶著整車的人一同歸往。

《展望臺灣文學》為葉石濤所著之評論集,於1994年8月發行。第二輯收錄多篇帶有自傳性色彩的散文,本文所述阿濤在宜蘭的見聞,即取材自〈噶瑪蘭的淒風苦雨〉等篇章。(藏品/葉石濤捐贈,圖/國立臺灣文學館)

 


★作家小傳
葉石濤(1925-2008),出生於臺南府城。創作文類包括論述、小說。葉石濤的小說充滿濃厚鄉土意識,注重本土精神和歷史體驗,以描寫人類生存的困境、追求救贖或解脫之道為寫作主題。葉石濤從日治時代後期參與臺灣文學活動,始終堅持文學的尊嚴,同時評論臺灣文學作家與作品,詮釋臺灣文學的發展。

★團員自介
林鈺凱,筆名木凱。臺大中文系、臺文所畢。視創作為畢生職志。寫詩、散文、小說,也做繪本。詩集《城市燈塔》創作中。我都在「木凱創作道」出沒,有臉書、IG、網站,歡迎來串門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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